八旬农村老人自杀谁之过？

【何亚福按：7月10日晚上，腾讯网邀请我和几位嘉宾做了一个题为“八旬农村老人自杀谁之过？”的在线访谈节目。下面是这次访谈的内容摘要】

主持人：尊敬的网民们大家好！欢迎来直播间围观、指点。我是今天直播的主持人，也是新京报评 论员佘宗明。今天一则新闻，击中了不少人的痛点。它关乎一个老人的悲哀死亡：老人叫刘孟先，80岁，河南邓州人。他身上贴着几个标签：五保老人，孤家寡人 （无妻无子，只有几个远亲），前环卫工……7月5日，他于村面粉厂大门自缢身亡。一个八旬老人，选择悲怆地自杀，这引发舆论情感共振。这只是个案吗？它背 后又投射出怎样的问题？我们请到了几位嘉宾，来跟大家交流畅言此事——他们是华中科技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杨华老师，人口专家何亚福老师，报道该事件 的澎湃记者段彦超老师，希望大家能畅所欲言。

段彦超：先介绍一下事发地邓州，邓州市（注：县级市）古称“邓”、“穰”，地貌特征是“山少岗多平原广”，是全国50个商品粮基地县之一、河南省的直管县。邓州市175万人，2014年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21836元，农民人均纯收入10181元。

何亚福：老人自杀，是一个沉重的话题。老人自杀现象增多，与老龄化程度不断加重有关。 2014年中国60岁以上老人达到2.12亿，占总人口的15.5%。将来中国老龄化程度越来越严重时，如果相关情况得不到改善，恐怕老人自杀现象会越来 越多。我们今晚要讨论的是，如何应对这一问题？

杨华：老年人自杀确实是个很沉重的话题，但是我们必须去面对。最近几年我和团队成员在全国各地农村，都要问及老年人问题，而我本人则一直将农村老年人自杀作为主要的关注对象。农村老年人自杀在2000年以后越来越普遍，甚至在有些农村已经习以为常，见怪不怪。

主持人：都说“老吾老,以及人之老”，敬老爱老是我们道德谱系里的鲜明标示。可8旬老人的自 杀，却让我们感到难堪：尽管坊间传言老人因饥渴难耐无人照料而死；当地政府有官员却说，老人生前伙食不差，爱买油条冲鸡蛋茶，但老人生活的困窘却是不争事 实。老人死于困窘，是怎样的悲情？

何亚福：农村老人自杀，并不是罕见现象。中国老龄事业发展基金会会长李宝库曾在一个公开会议 上透露：“中国农村老人的自杀率是世界平均水平的四倍到五倍。在湖北省京山地区，甚至出现了自杀屋、自杀洞。相当一部分老人因为患病，不愿拖累子女，选择 老屋或荒坡、树林、河沟，安静地自我了结。”

主持人：我想起了，媒体曾报道的，在湖北省京山县，老人的自杀现象“已经严重到触目惊心的地 步”。在他们调研的村里，去世的老人中，死于自杀的比率高得惊人，“至少30%”。 学者贺雪峰，将这种已然形成的“自杀秩序”归因为“代际剥削”：自杀的老人们年轻时“死奔”（干活干到死），给孩子盖房、娶媳妇、看孩子，一旦完成“人生 任务”，丧失劳动能力，无论是物质或情感上，得到的反馈却少得可怜。

何亚福：近年来，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发展，我国有大量青壮劳动力从农村流入城市，在降低城市老 年人口比重的同时却提高了农村实际老龄化程度。年轻人离开农村进入城市工作后，激烈的工作竞争让他们无暇顾及老人的生活和情感。农村老年人面临着诸多的困 难和问题，其中包括：生活水平较低、健康状况不佳、自理能力下降、经济来源匮乏等问题。农村社会保障体系的不完善，使农村老人的经济地位，远比城镇退休老 人弱势。新农保的基础养老金定为每人每月55元。换句话说，一个农村劳动者每年缴纳100元，60岁后，就能每月领取55元。对于养老来说，每人每月55 元显然是杯水车薪，无法满足一个老年人日常的生活需求。

杨华：最近几年我在农村对老年人自杀做了很多调查，了解了很多案例。发现有个重要问题是，多 数老年人对他们的子代都很理解，包括我们调查过自杀未遂的老年人，他们都把自杀当作为子女减轻负担的一种方式。有一年我参加一个关于自杀研究的会议，一个 来自农村的北京大学的副教授介绍说，他母亲曾跟他说过，如果她哪一天动不了了，就自己喝药了解了，不会给儿子添麻烦。

段彦超：根本解决养老问题，是世界性难题，系统而宏大。对个人来说，我倾向于，把国家的交给国家，把自己的留给自己，总之一句话：辛苦挣钱，锻炼身体。

何亚福：缓解老龄化问题的根本措施是提高生育率。中国的生育率从1991年以来一直低于更替水平，近几年的生育率不到1.5，属于极低生育率。世界各国的经验表明，一旦完成从高生育率到低生育率的根本性转变，即使鼓励生育，也很难促使生育率的回升。

杨华：我也主张放开二胎。

何亚福：仅放开二胎是不够的，即使全国所有夫妇都生二胎，仍然达不到世代更替水平。应该全面放开生育，不限多少胎。其实即使全面放开生育，现在愿意生三胎及三胎以上的夫妇已经很少了。近年来多次生育意愿调查结果显示，中国人的平均生育意愿大约是1.8个孩子。

段彦超：有个问题也值得注意，不知道杨华老师是否留意过。在我的老家，中部某农业县，乡镇的 公办敬老院存在潜规则，就是五保老人入住要交一笔钱，一般是几千元。而有敬老院负责人和我说，因为敬老院的经费有限，并非合乎规定的五保老人都能入住，而 是会进行挑选。像刘集镇敬老院，就不收失能五保老人，解释是没钱，雇的护理员每月工资只有550元，如果还要照顾失能老人，端屎端尿，没护理员愿意干。

何亚福：现在中国养老护理人员的缺口越来越大，原因在于养老护理员这种职业收入低，工作也非常辛苦，很多人不愿从事这一职业。在当今社会，养老护理员的工作辛苦程度比保姆大，经验、技术要求也比保姆高，而工资待遇往往还不如保姆。

杨华：在外工作的年轻人，可以照顾老年人一段时间，但不可能一辈子陪在老年人身边。家庭条件好的，可以请保姆照顾，但是现在农村有多少家庭可以请得起保姆呢？

段彦超：养老问题将越来越突出，养老机构是其中一个方面。有同行采访河南鲁山康乐园老年公寓 火灾事故，现状是，平时不重视、轻监管，出了事就因噎废食。火灾前，对民办养老院鲁山说不上特别支持，不过，监管也很松，手续不全或没手续，招收老人也不 会怎么处罚。不过，火灾事故后，许多民办养老院遭公安、民政工作人员上门，要求分流老人，关门。甚至，鲁山县在建的一家将是全县条件最好的敬老院，因为没 建设手续，担心遭遇一刀切，惹祸上身，对外谎称是建农家乐。没想，这种担忧成真，不但如此，鲁山县为防止再次出现重大安全事故，干脆把全县的漂流企业都给 关停了。

杨华：调查中，无论自杀者家属，还是其他村民，都宣称老年人自杀不是个人问题，而是社会问 题，认为国家不管，以后老年人自杀会越来越多，从而建构了老年人自杀的国家责任。案例4 中自杀老人的媳妇就直白地对笔者说，“现在做儿女的家庭经济压力都比较大，照顾老年人力不从心，希望国家能够给老年人一些补助。”受访者埋怨乡村干部对老 年人自杀不闻不问，期待“后面二三十年，国家对这个老年人，要想办法，不想办法不行。老了，靠儿子靠不住。国家要把老年人聚集在一起，娱乐娱乐，就和谐 了，不然家庭和睦都出现问题。国家政策不改，老了，都要走自杀这条路。”

何亚福：自杀，一般是指个人的自杀；然而，还有一种“自杀”是民族的自杀。强制限制本民族的 生育，就是一种民族自杀。有人说：“独生子女政策允许一对夫妇生一个孩子，不是禁止生育。”然而，禁止生育是一个民族的急性自杀，只允许生一个孩子则是一 个民族的慢性自杀，这两者之间其实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。一个民族的生育率如果长期达不到世代更替水平，这个民族最终是会消亡的。

[责任编辑：邹文娟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