郎遥远：中国特色的四种产业链

交通部打击专车，央行限制第三方支付，证监会限制股民交易。这是国务院部门推出的新三招，用词都是“法律”“规范”。而中央文件、政府口号里，全是鼓励创新，减少审批，支持互联网+，进一步深化改革。经济学家王福重在微博“一声叹息！”

优 步、滴滴改变了国人出门打车的方式，从站立街头摇手半小时还打不上车，风雨中躲躲闪闪不见一辆出租停下来，到现在用手机打车，出门潇洒就走；支付宝、财付 通改变了国人消费理财的方式，从银行排长队，大厅一坐半小时，呼号挨个办理，形形色色费用一大堆，到现在网上支付免费，躺在床上也能办了。微信红包给国人带来网络社交乐趣。

但今后专车要夹尾巴了。微信朋友圈发红包，先去公安、工商、税务、教育、银行等多个部门开证明才行。证监会限制股民交易，则是被鱼刺卡过喉咙，从此最好不吃鱼了。

打击、限制的背后，夹杂着权力阶层和既得利益集团的惴惴不安。改革的本质，是要动那些既得特权利益集团的奶酪，让社会更公平合理，使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。凡市场能调节的，政府都要退出。政府的职能，是创造自由、平等、竞争、开放、法治的市场经济环境。为什么中国权力的手，总是习惯性伸得太长？

习惯成自然，自然成特色。在官场，场面流行三件事，一是开会，领导传达贯彻，群众洗耳恭听，口号八股，滔滔不绝，彰显领导权威、站队水平；二是审批，该批的要批，不该批的也巧立名目，凸显部门强势，方便权力寻租；三是视察，各种指点，各种亲民秀。经济有三招：卖地、印钞、挖资源；外交有三招：抗议、弃权、猛砸钱；文化有三招：唱红、选秀、撕鬼子；教育有三招：扩招、收费、造奴才；贪官有三招：跑官、收钱、养小三。十八大前，中国各个领域都“特色”鲜明。

在自信满满、贪腐遍地、权大于法的特色下，中国经济涌现了政绩产业链、自发产业链、腐败产业链、法治产业链并存的世界经济奇观。

一是政绩产业链。基于领导意志、人治规则的政绩经济产业链。从深圳特区揭开了中国改革开放序幕，中国经济发展一直离不开强势政府的大手掌。

各级开发区、各类新城、重大项目如雨后春笋，都冠上“书记市长工程”。开发区为改革开放做出了巨大贡献，但不少地方罔顾实际、不顾规律，从省到市到县到乡都搞开发区、工业区，大大小小名目繁多，多达万个。不少开发区荒芜大片土地，损失巨额资金，地方政府债务累累，按照自身经济实力，还清债务往往要一百多年。前几年，辽宁经济20-30%惊人增速，主要来自政府大手笔卖地，省政府发文件号召各地大搞工业地产，完全是政绩纵欲经济的典型表征，而不是真正的区域经济勃起。而今辽宁经济一落千丈，沈阳经济在全国省会城市垫底，就是前任领导政绩经济退烧后露出的底裤。

曾几何时，“大炼钢铁”热、小水电站热、矿产开采热、低碳经济热、太阳能热、中心镇建设热、城市综合体工程热，一波又一波，后浪推前浪。眼下，各地风起云涌最时髦的互联网+，电商产业园、云计算产业园，五花八门。产业园背后，往往不是产业，而是地产利益和资本市场IPO概念，醉翁之意不在酒。

各地官员依然热衷巨资项目，越拉越大，靠高投入、高负债而突出“高价政绩”，美其名曰“保增速促就业”。政府官员的政策决策失误、项目决策失误、规划决策失误、个人决策失误，把天文数字投资打水漂，在各省各地屡见不鲜。十几亿、数十亿投资建设项目，短短几年便遭废弃，纳税人的血汗钱付之东流，项目工程成了养蚊子的荒芜之地。

钢铁巨头的美梦碎了，汽车工业旗舰的美梦碎了，国际旅游岛的美梦碎了，中国邮轮母港的美梦碎了，各种“中国第一”、“亚洲之最”、“世界最牛”的项目美梦碎了。一哄而上，一时昙花，一地鸡毛，一声叹息。据世界银行估算，中国政府投资决策失误率约30%左右，资金浪费及经济损失近万亿元，其中石化行业因决策失误的损失就不低于千亿元。国家审计署报告，从2002年至十八大前，全国每年查出各类违法违规问题金额数千亿元，损失浪费金额动辄上百亿，大部分是政府官员拍脑袋失误。有多少地方，前几年GDP看上去很美，经济增速令人膛目结舌，现在为前任领导、前N任领导的拍脑袋政绩工程，忙着擦屁股呢？

二是自发产业链。基于生存发展、投机创富的民间经济产业链。民营经济从浙江发轫，风雨中求生存，迅速壮大，而今成为中国经济半壁江山。

把 民营经济归位在自发产业链，是其出生、成长及现状决定的。在计划经济、公有制的桎梏下，个私企业、民营经济冒天下之大不韪，冒无产阶级专政的掉脑袋风险， 像私生子一样呱呱落地。浙江人的“四千四万”精神，像给点阳光就灿烂的藤蔓一样，顽强蔓延全国。哪里有浙商，哪里就有市场；哪里有市场，哪里就有浙商。新 浙商率先崛起，各省市商帮全面复兴，纷纷抱团合力，资源共享，在竞争中占据重要一席，对区域经济产生重大影响。每个商帮有自己独特商业文化，有一批商业领袖，成为当代市场经济领头羊。

民营经济的成长，是不断冲破计划经济蕃篱， 不断打破公有制垄断的艰难历程。民营经济自发的蓬勃创造力，一次次呈现强劲的市场活力，一次次迫使垄断特权节节退让。权力对民营经济的尊重、保护与平等待 遇，如挤牙膏一样，而从不曾有竹筒倒豆子一样敞亮。对国有经济依然情深深雨蒙蒙，“两桶油”每年向财政伸手补贴，各地高速公路哭诉巨亏。

直至今日，民营经济的官方名称叫“非公经济”，国家价值观依然以“公有制”为坐标。男女平等，有把男人叫非女人，把女人叫非男人的吗？“非公经济”称号，暗含着一种“公本位”的观念歧视和身份歧视。

中国民营经济的前世今生，决定了民营企业家普遍投机取巧，各种潜规则终于市场经济明规则。每个行业都有着只做不说的公开秘密。驱动民营企业家发展的，是自发的生存本能，风雨中求生存的投机猎食本领。与西方企业家相比，中国民营企业家从一开始似乎就存在两个缺陷。第一缺陷是，封建官本位流毒较深，官商常常形影不离，不少民营企业家是权力资本化受益者。第二缺陷是，中国民营企业家没有自己独特的文化精神，缺少一个新教革命的“禁欲+谋利”的培育阶段，传统文化受到“文革”运动毁灭性摧残，没有“教堂”的市场经济成了魔鬼乐园，没有完善法治的市场经济打开了潘多拉魔盒，因而自发形成“谋利+纵欲”的混合体。什么假货都敢生产，什么奢侈纵欲都会尝，企业腐败与官场腐败各领风骚。而官场腐败更加剧了企业家精神世界的堕落。狼性文化在民营企业广泛奉为圭臬，落马的广厦老总公开著书立说，信奉“抢夺”哲学，披着人大代表外衣的黑帮企业家屡见报端。

三是腐败产业链。基于权力寻租、垄断鲸吞的特权经济产业链。十八大前，中国官场腐败普遍化、贪腐窝案化、腐败生活方式化，提供了腐败产业链的温床。

腐败产业链的根源是权力肆意妄为，市场为所欲为。三公消费腐败，审批腐败，卖官鬻爵腐败，为GDP做出史无前例的贡献。每一个落马“大老虎”，都是腐败产业链的经典案例。10吨人民币是多少钱？这是最近一个“大老虎”家搜出的赃款，很多人都回答不出来。中国腐败产业链强大到什么程度？

中纪委清理官员超配住房，各地二手房市场出现许多匿名房源，占到三分之一。“房叔”、“房爷”、“房婶”等个案，只是官员“灰色房产”的九牛一毛。官员们不敢买房加剧了楼市一直低迷。

中 央推行“八项规定”，五星级宾馆生意惨淡，一些自动降为四星，五星级度假村干脆搞农家乐。以前各地政府巨额消费，撑了一个个指定接待宾馆酒店的红火生意， 而今黄花菜凉了。各种论坛会议急剧减少，国际博览会开幕式简朴到近乎寒酸，不铺迎宾地毯，为了政治正确抛开外交礼仪。会展业风光不再，花木产业大受打击。 官员声色犬马有所收敛，或转地下，三陪小姐纷纷下岗，权贵阶层向失足妇女进行资本再分配的特色渠道被堵死。

高端餐饮门前冷落，高档会所纷纷关门，违规高尔夫球场回归公共空间。与高端餐饮服务业紧密相连的种养殖业应声跌倒。佛跳墙、龙虾、大小拉菲，以前一桌动辄消费几万，拉动多少GDP，而今大闸蟹一只30元，连白岩松都连口说便宜。

奢侈品坠入悬崖，疯狂抢购爱马仕、阿玛尼、普拉达、古驰、LV现象没了，老板娘们赚钱难了，官太太不敢太张扬了，连某公主都从奢侈满身，换上工作服了。去政府开会，悄悄瞄一眼，官员都穿短袖衬衫，只有一人戴手表，还是那种最便宜的电子表。

名酒名烟陷入低谷，茅台镇白酒一条街1/3倒闭。以前牛哄哄的茅台五粮液营销老总，现在电视购物频道天天喊“买一送一”。名烟最高价限定，以前一条烟就可创造一个农民一年GDP。国家制止豪华铺张、提倡节俭办晚会，千亿晚会市场瞬间消失，上万家演出公司倒闭。

中国腐败产业撑起了服务业半边天。腐败产业链环环相扣，“第三产业”动骨，“第二产业”闪腰，“第一产业”伤筋。

四是法治产业链。基于诚信精神、法治规则的市场经济产业链。十八大后法治中国成为最响亮的口号，市场经济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，改革进入了深水区。

市场经济是人类建立的最符合道德原则的制度。在市场经济下，每个人权利得到尊重，每个人行为以不伤害别人为前提。自由企业制度和公平竞争，意味着每个人凭智慧和勤劳创业致富，创造价值。私有产权、自由和企业家精神，是市场经济最核心的东西。

而法治不仅是市场经济的保障，更是市场经济的必然要求。市场经济要求的产权明晰，催生了人格的独立和意志的自由；人格独立和意志自由的人，促使以契约组成公民社会；进而达至现代民主法治社会。这也是中国传统德治、礼治和人治，迈向法治的必由之路。

法治不仅仅是制定法律，更重要是法律符合天理、顺应民心。计划经济、人民公社不符合天理、不顺民心，限制了人的自由，剥夺了基本生存权利，扼杀了企业家精神，所以废了。说真话是法治的前提，是所有改革的前提。如果没有思想和言论自由，就会假大空，说一套，想一套，做一套，面临精神分裂之虞。美国思想家汤姆斯·潘恩说：“如果一个人堕落到宣传自己根本不相信的东西时，已经做好了干一切坏事的准备。”

中国法治最好的地方在哪里？前两年，湖南率先宣布，民主法治实现程度达到96.6%。但同年湖南爆出邵阳贿选大案，各地官员吃喝拿要现象很严重，三一重工难以招架湖南官场恶斗，总部被迫迁移北京。全国其他地方法治水平，比湖南高到哪儿去？哪儿都有强拆，哪儿都有老虎苍蝇，哪儿都有权钱交易，都有特权横行的手，都有垄断侵吞的口。

中国法治最好的行业在哪里？国有企业腐败成风，外资企业行贿丑闻不断，境外金融巨头深谙特色文化，聘用政界炙手可热或有权力余荫的子女当高管。在官场潜规则、行业潜规则的双重夹击下，有几个企业家伸直了法治的腰？有几个上市公司没有猫腻？有几个投资集团经得起晒在阳光下？打着灯笼在全国找，恐怕只有不到1%企业家崇尚法治、践行法治经济；只有褚时健和他的橙子，只有贵州老干妈，算是法治经济典范。

中国改革开放财富高增长原因是什么？祖先留下的资源和环境，人口红利推动，国有、集体资产私有化，外资大规模投资，民营企业崛起，世界工厂形成，出口贸易顺差，土地财政和房地产市场化，人民币升值，政绩工程拉动，央行印钞和通货膨胀。中国至今有什么自豪的原创发明？

当下中国经济危如累卵，资源老本坐吃山空，实业被金融剥夺压制到极限，外贸遭遇四面楚歌，资本市场患上疯牛病，“美元强盗”对“人民币卫士”虎视眈眈，创新创业流于纸上谈兵。十八大后反腐重拳连发，把中国经济的泡沫、渣滓挤出来了，虚胖巨人一下子干瘪。

“互联网＋”成为最时尚口号，人人喊，天天喊，响彻云霄。除了+政策，当然更多＋税＋限制。凡事高烧必有病。辩证法告诉我们，有互联网+，必有互联网-。互联网-是什么？是体验式消费、个性化消费，是人们对现代化的反叛与传统守成，是市场经济的自由意志与自我调节。德国经济稳健增长，德国政府从来不强力主张什么。去年德国外贸顺差再次超过中国，成为世界第一。德国不喊互联网+，互联网只是技术工具，没有如火如荼的互联网经济，没有铺天盖地的互联网思维，没有此起彼伏的互联网造神运动，有的只是实实在在的民主法治和完全市场经济体制。给你一个天空，百鸟自由飞翔。

万众创业大众创新，需要自由的翅膀，需要法治的环境。中国互联网+的狂飙突进，救市如救国的强悍逻辑，背后依然是万能政府的魔影，与市场经济无关，与法治精神背道。

我 在即将出版新著《文明与体制》提到：当人治失范，法治产业链萎缩，腐败产业链膨胀，政绩纵欲经济勃起，会出现阶段性经济奇迹，但不会持久。当反腐风暴袭 来，如果法治产业链没有解开束缚，社会依然逼仄于万能政府，大众创造力、生产力依然战战兢兢，而腐败产业链休克，经济就会一落千丈。只有推动政治改革，健 全民主法治，法治产业链才能春暖花开，自发产业链才能蓬勃有序，政绩产业链才能偃旗息鼓，腐败产业链才能寿终正寝。

中国经济重病的药方，不在经济之术，而在民主法治之道。新常态，不能成为懒政、庸政的代名词，不能成为万能政府的遮羞布。是壮士断腕、凤凰涅槃的时候了！

[责任编辑：邹文娟]